首辅,抄家……都对上了,难道徐小姐就是吴娇儿口中那位名冠京师的闺秀么?据说老太爷从前给徐家做过门客,二爷认得人家女儿,尽管不大合规矩,似乎也说得通。

起风了,夹道两边堆积的金黄落叶被风卷着扫着,沙沙地往前赶。夹道很窄,两道高墙面对面站着,这面墙的影子照在另一面墙上,斜斜切掉了一半日光。是下午,秋天的下午,黄黄的太阳。

银瓶就倚在那墙下的阴影里,显得尤其渺小。

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,倒也说不上难过她本来也没有资格难过,只是有点仓皇,仿佛岁月荒荒,二爷原来也有他的过去。首辅的女儿,想必是个花容月貌的淑女。朱门绣户教养出的女儿是什么样子?

银瓶想起勾栏塾师教过她的一句诗,讲京中的贵女。

“文王教化处,游女俨公卿,过之不敢慢,伫立整冠缨。”

第三十二章

裴容廷的书房就是府上的军机处,代表最高的密勿,等闲不许人往来。银瓶今晚难得进去一回,借口送茶。

京中的大夫时兴“文士茶”,用碧清的苦茶,雪绽般的白茶盏,“薄如纸,白如玉,声如磬,明如镜”,看着上品。裴容廷正坐在案前对灯看一沓信笺,穿着象牙色的锦缎直缀,清肃的衣裳,通身的气派,也的确堪配那道上品的茶。

银瓶端着茶盘,在花罩底下踌躇了半日才走进去。

裴容廷不经意瞟了一眼,原本还一脸沉静,却见银瓶站在那吴道子的《烟雨图》底下,细挑身子,乌云素面,穿雨过天晴缎袄,白绫子裙,前后掩映,倒忍不住微笑了。

“画上美人几时活过来了?”他招了招手,“过来,让我瞧瞧是画里的好,还是画外的好。”

待银瓶上前放下茶盏,他正伸手要揽住她的腰,银瓶却抱着茶盘把身子一转,背身躲了过去。

她扭头瞧瞧裴容廷挑眉诧异的神色,又转回了身,下定了决心,低头道:“大人,今天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。”

“怎么?”

“从前京中有位首辅姓徐……大人,是认得的罢。”

裴容廷唇边的微笑凝涩住了。戳灯里拢着几十支蜡烛,在一个瞬间,在白纱罩子里跳了一跳,映在他脸上,像鬼魅的影子。她背对着他,没看到他眼底的惊愕,也没察觉到他握在圈椅扶手上迸起的青筋。

短暂的静默,异常诡异,他知道她也感觉到了。可她转过身来,声音仍是轻轻的:“徐道仁,徐家,徐府,大人不知道么?”

她直接说出了徐首辅的名字,并没有所谓的“避尊者讳”,似乎也并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。

裴容廷定了定心神。他是风浪里的人,心底再怎么波涛汹涌,表现在声线上也只是沉吟:“从前家里凋敝,老太爷在徐家做过门客,我亦入过他们的家学,自然是知道的。你问这个做甚?”

银瓶低头一笑,故作松散道:“也没什么,不过从前在小甜水巷时就听吴姐姐说起北京曾有个徐小姐有名,今儿小婵又偶然听大奶奶说”

“小婵?你今儿见大奶奶去了?”他微微蹙眉,“她说什么了?”

银瓶也不确定是不是要告状,才在心里想了一想,裴容廷便已经往屋外叫人带小婵来。那小丫头进来,见老爷沉着脸,银姑娘也在一旁低着头,只当两个人闹了别扭,生怕拿自己做垡子,连忙叫了一声“老爷”跪了下来。

裴容廷审问她今日都听大奶奶说了什么,那小婵不敢隐瞒,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大奶奶那番谩骂背诵了一遍,从骂银瓶张狂,“小蹄子娼妇”,“青天白日图汉子喜欢”,又是二爷在太爷面前说的什么徐小姐,“从前爱徐小姐,今儿喜欢银姑娘,明儿还不知道爱谁呢”,诸如此类,最后以那句“赶明儿没了靠山,看她怎么死的”结尾。

反正小婵年纪小,也不懂,有什么说什么,说了个痛快。

她说完了,却见裴容廷的脸色从沉变成了冷,就像寒水结了冰,比之前更肃杀了,吓得慌忙伏在地上打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