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情形同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,都城来的内侍官目瞪口呆地被一众江湖人挤在当中,鼻间满是毛皮、汗水与灰尘的味道,心下那股厌恶之情再难克制。
天塌下来也阻止不了这些投机倒把的江湖杂鱼去捞银子,当真是一群市井小民、蝇营狗苟之徒,廖大人心中愤恨鄙夷地想着,还没等他想出如何抽身,身后已有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。
“你到底走不走?不走先让一让。”
说话之人不客气地从身后挤过来,不等他应声、已从他身旁挤了过去。
人群涌动着向前,廖大人顿时身不由己。想他六岁入宫,十三岁起便行走御前,先后侍奉过两位君王,每日接触的不是陛下和娘娘,便是达官显贵,何时同这些粗鄙之人摩肩擦踵地挤作一团?他被人群挤压得无法呼吸,几乎想要放声尖叫,然而哄闹的声音盖过了一切,他的不满几乎转瞬间便被吞没了,与这股人潮彻底融为了一体。
若说此时的九皋是一只开了口的袋子,那涌出的人便都是奔着官道码头去的,而涌入的人便都是奔着城南而去的。
往年这擎羊集大都只有做偏门生意的人才会关注,只是今年又有些不同。那些天南海北赶来的江湖人不仅带来了新奇玩意,也将春天与生机带入城中,男女老少都挤上街头凑热闹,那不是因为他们忘性大,而是有关野馥子的种种连带着那曾笼罩城中的怪病疑云早已散去,日子本身已经够折磨人的了,谁会没事揪着这些不痛快的过往不放?自然是能往前走、便继续往前走了。
然而他们毕竟不是这暗市的真正主顾,也不会摸到那藏在暗市深处的暗市。江湖贩子们一边出货进货一边交头接耳、暗送情报,言语间无非是今年的行情、官家抓不抓人、以及今年的宝蜃楼到底何时开张。跫尾巷子被封死了,新的鱼皮灯却已悄悄在某个角落点亮,然而谁也不会声张、谁也不会多问,毕竟每年换着地方开张、躲着官家做生意,是宝蜃楼的传统,谁不认可这传统,谁便不配在这浑水之中摸鱼。
其实早在一个月前便有传闻,说那宝蜃楼背后的主人早就死了,这暗市也开不下去了,毕竟这整个江湖都变了天,何况一个小小的宝蜃楼呢?谁知临到开春,这消息又转了风向。毕竟眼下是春天,谁不想在春天里多分期待、有个盼头呢?
城北幽阳街,大户人家的马车早已赶在城门开启后的第一拨跑出城去,整条大街上除了零星几个行人,可算得上宁静祥和。
那邱都尉的二公子本领过人,虽是临危受命,手段却堪比当官半辈子的老吏,比那喂了鱼的樊郡守更是不知强了多少,而这九皋城里的百姓也是个个神勇,不仅只花了三月便将混乱的街道回复了原样,还合力将那城中贼人抓了个遍,守着郡守府的粮库安心过了个冬天,关上城门的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。
只是这城中越是井井有条,更越是衬出那位身负圣命的内侍官的狼狈。
脚趾被踩得生疼、廖大人低头看了看,虽然脚面遍布鞋印,但还好保住了两只鞋靴,他提了提腰带,心中默念使命,就着吐沫星子将散落的发丝一并拢进帽中,奈何脸上仍遮不住那几分倒霉相,瞧着早已没有进城前的威严之相。
好在整条街都十分安静,没有人对他这个狼狈的外乡人驻足围观,他将护军的人留在街口,自己只带了两名亲信走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。
城南那样热闹,眼前这座院子却安静得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一般,他在门前等了片刻也不见有门房或小厮来应门,不得已只能亲自拾级而上,方要抬手扣响门环,下一刻,那门竟吱呀一声从内开启,一张多年未见、沧桑难辨的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他面前。
风从那一掌来宽的门缝迎面吹进院中,撩动垂暮将军额前碎发、搅动起记忆深处的泥沙,他缓缓抬起眼睛,似是透过这一眼望尽了沉睡记忆中最令他心痛难忘的一幕。
孤城狼烟未散,万千军魂难安。
残阳在他身后,暗影在他身前。
内侍官宣旨的声音由远而近传入他耳中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