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语气轻巧,听得厅下众人大笑。

案上烛火漾漾,一边的巡按喝了一口茶,脸上微红,目光看向江朝宗,“不如,就?先请中?丞起个头。”

“也好。”江朝宗脸上带笑,笑却不达眼底。

江巡抚举杯起身?,灼灼烛光映着身?上玄色衣袍,显得沉闷而肃杀。

他思忖片刻,随口道:“黄衣中?使备玉食,泉出金沙甘露浓。饮余为?比公清苦,风味依然在齿牙。”

一首中?规中?矩的品茶诗。

厅外众人面面相觑,只赞平和有味。

江朝宗放下茶盏,缓缓坐下,目光忽而一怔,才发觉身?边的巡按郑大人已然尿遁。

作诗并非进士的正统,大多官员也不过?小有涉猎,像赵世卿这样浸淫多年的,只是少数。

而这一桌走了一个郑巡按,便只剩下了……

“陆漕台,论到你了。”江朝宗低头洗茶,不想再参与这场诗词唱和的游戏。

众人的目光纷纷投来,这位陆漕台从江北而来,今日倒是头一回见。

灯火恍惚,陆东楼靠在官帽椅上,肩上皎洁的祥云绣样发出黯淡的光芒,脸上透着疲惫,笑容却始终温和如水。

他看了程隆一眼,淡淡道:“陆某不善作诗,可否取前人诗词唱和?”

程隆微微一怔,答道:“也可。”

“多谢。”他没有起身?,只仰起头,目光落在阴沉的天际。

层云叠叠,遮天蔽月,风雪簌簌而下,天地寒凉。

他蓦然吟道:“寺前双井汲铜瓶,自?煮茶杯与客倾。剩取山林闲岁月,从教云物变阴晴。”

这是明初诗人朱朴的《元夕石门邀社饮因雨次韵》,诗人布衣终身?,以务农为?生?,乃爱茶、爱诗之隐士,为?“瀛洲十老”之首。

“想不到,陆漕台还有这样的闲趣。”江朝宗听出这诗的来处,眼睛一眯,“只是这里既没有山寺也没有山林,未免文不对题。”

“随口一说,中?丞莫怪。”陆东楼拿起茶盏,喝了一口,脸上笑容不改。

雪落满地,冷风过?庭。

众宾客饮罢而走,转眼间,长厅内外,少了大半的人。厅下,程知府已然离席,赵御史与一众生?员去了厢房对饮。

书办吹灭了几根蜡烛,四?围暮色沉沉。

江朝宗又叫来人煮了一壶茶水,取了茶粉来,细细地点茶,“近来贼寇多起,有劳陆漕台前日一去。”

“同?为?朝廷效力?,中?丞客气了。”陆东楼靠在椅背上,眼睛半睁半眯。

“听闻陆漕台剿寇返程,路遇一伙贼人……”江巡抚顿了顿,目光一黯,“杭州治下一向平静,此番先有陆漕台遇险,今日船厂又遭贼,本?官也是忧心难安……”

陆东楼缓缓睁开眼,眸中?忽闪过?一丝阴鸷的光芒,“中?丞,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
江朝宗目色清冷,放下青花瓷麒麟纹小盏,“接二连三的事情,原先是没有的,偏偏部院的人一来,就?撞上了。”

陆东楼瞥了他一眼,沉默不言,斑驳的光影正落在他身?上,显出一派沉闷而清冷。

江朝宗看向他,“先前陆漕台亲自?派人去福建寻人,本?官当时便觉着有些不对,贡舶之事由市舶司迁至部院,即便清江厂难以负担,也不是非要找一个从前在泉州市舶司任职的船工才能胜任。”

说完,他又侧过?脸,看着清白色的杯底,语气变得晦暗不明。

“如此大费周章,必有所图。”

陆东楼兀自?坐着,依旧一言不发。

江朝宗扫了他一眼,淡淡一笑,“听闻这个船工眼下就?在浙江,她去过?船厂,船厂便失窃了;泛舟游湖,湖上就?有截杀你的寇盗。”

陆东楼眉头微皱,像是有些诧异,“中?丞的意思是……此人不祥。”

江朝宗一噎,有些难言地看向他。
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