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明昱顶着一块焦黑破旧的长方木板,自地洞里探出头来,飞扬的尘土迷得他睁不开眼睛。待尘埃落定,他满脸灰扑扑,很是狼狈,但元幼荧已经看不清他了,因为泪水忽然模糊了她的双眼。

他怎么不是神君一样从天而降,怎么不是侠客一样破门而入,他怎么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的,他怎么看上去那么滑稽那么狼藉,连那只油光水滑的肥耗子看着都比他干净,他怎么……

紧绷的理智刹那断弦,眼泪决堤,奔涌流淌,她莫名其妙地很想扑上去揍他几拳。可惜她双手被缚死,头上还悬着铡刀,不知那根铁丝烧成什么样了,她再也没敢去看过。

明明前一刻还在祈祷着最好谁也别来救她,而这一刻崔明昱居然来了,她又谢天谢地。

崔明昱只在开始探出头时,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,旋即便撤走了视线,将满心满肺的担忧与愤怒,克制得一丝不露。

他仍然没能想明白,为何他心急如焚,就算皇帝嘎嘣一声死在他面前了,他也只想立刻找到元幼荧。

当好不容易才找到她,又被她弄得心如刀绞,他恨不得将整个长安都掀了给她出气。

忐忑的心绪几乎令他对自己失去控制,他只好别开脸,不再去看她。

这些陌生的情感究竟何时在他心底里扎根萌芽的,他统统都来不及想明白,他只是突然领教了心痛。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了。

但这些令他心急如焚与惴惴不安的心事,他全都隐藏得不露痕迹,就像元幼荧明明那么怕死,却一声不吭。

崔明昱环顾过后,举着木板,从地洞里一跃而出。

跃起的风又带动灰蒙蒙一片尘雾,呛得元幼荧直咳嗽,那些经年积累的厚厚灰尘,扑打她脸上的泪痕,混成灰泥,粘成了花脸。

崔明昱高大挺拔的身躯一落地,比小猫还轻巧,没有发出一丝声响。鸦默雀静的深夜里,只有元幼荧几声单薄的咳嗽声。

但她很快缓过来喉咙的不适,噤若寒蝉,以免打扰这位令她喜出往外的救星。

她的脖子被牵引着无法抬头,只能勉强看见崔明昱金丝暗纹的玄衣衣袂,与一双镶金丝鹤云边的皂靴。他将比房门还宽的木板,轻轻地放下,每移动一寸都十万分的谨慎,似乎在端量什么。

她起先就观测到了,无论解开她身上哪一端的绳子,铡刀都会一触即发,将她劈成两半。

好一会儿,崔明昱持剑挑出,收回,垂下时,长剑的尖端蹲着一支蜡烛。他将蜡烛放在一旁的地面。

元幼荧泪眼昏花的瞧着坐在地面的细白蜡烛,烧得只剩下半寸高了,倘若崔明昱再晚来片刻,他就只能看见一只油光水滑的肥耗子坐在她的脖子上大快朵颐了。

随即,一道剑光如龙,她从脚踝缠到膝盖的无数圈绳索,瞬间全部绽开,腿上的血液霎时狂奔,她直感到两腿发软发麻。

铡刀却并没有落下。

“还有七条绳索,”崔明昱的声音像他的清辉剑一样冷冽,但透露着温柔,“我须同时斩断,你不要动。”

七条?元幼荧心中细数,她两只手的,脖子上的,腰上的,算上铡刀上的铁丝?还有哪两条?

“别怕。”他道。

顷刻几道寒光乍闪,她浑身一畅,失重,全身跌下去,刹那崔明昱捉住她的手腕,一提,将她搂入怀中,迅疾转身。

她感到前胸一撞,猛地一道森寒的影子自眼前坠落,杀风扑面,惊起她满脸的汗毛与鸡皮疙瘩,电光火石之际,崔明昱的大手覆盖她的后脑勺,将她的脸埋入胸口。

只听震天动地,如大楼轰塌。

地上的烛火灭了,俄而,又抖动着站起来,顽强地将黑暗照亮。

一切不过眨眼之间,天地一派肃静,空留尘灰飞扬。

元幼荧方才仿佛连心跳都停了,此时此刻报复似的猛跳,狂乱如战鼓在捶。

她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,从崔明昱的肩上,胆战心惊地望出去。

不见高悬的铡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