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任务之后的现在,这样的话却很难再脱口而出了?。
毕竟,他已经亲眼见识过另一个?被?陈旧腐朽的制度困锁,乃至于挣扎不能解脱的天才了?;也正因为亲眼见证过这种悲剧,他才能理解这一句回答下面真正的力度,以及共情那种难以超脱束缚的悲哀。
毕竟,“历史局限性”这句话,从来都不像说出来那么的轻描淡写。
历史不是童话书,没有一个?高高在上、和蔼可亲的神?明,为你指示谁好谁坏,谁光明谁黑暗;世界的面目往往模糊不清,人与?人的恩怨也绝不是几句经论可以一言蔽之。用来约束、限制、乃至残害一个?人的制度局限,往往可能也正是成就他辉煌功业的基石、推动他平步青云的阶梯、定义他一生事业的典范;反抗束缚是容易的,可要摧毁自己?的基石、撤掉自己?赖以攀登的阶梯,乃至于否定自己?的整个?前半生那就真的太难,太难,太难了?。
卫青可以公然与?皇帝陛下做对,坚决反对老刘家的乱政么?理论上当然可以,实际上也并不困难。可一旦他决定要这么做,那么就将面临最尴尬、最不可解释的局面作为大汉的长平侯,卫将军一生中最灿烂光辉的事业,都是在皇权强力的推动下缔造出来的;也正因如此,在某种意义上,他和霍去病就是皇帝的分身?,是皇权的触角,是历代?大汉先帝讨伐匈奴的意志在人间?所行走?的道成肉身?;在这个?意义上,反抗皇权就等于反抗他自己?,否定皇帝就等于否定他的毕生的事业;将几十年的辛苦砥砺,化为一场究极的地狱笑话。
说白了?,在政治意义上讲,卫霍与?皇帝的关系比卫太子与?皇帝的关系还要紧密。他们?共同组成了?武帝一朝最精密最强大的暴力机器,是桴鼓相应的伙伴,是心心相通的脉络;皇帝要发?狠,卫霍就得当帮凶;皇帝要秣马,卫霍就得厉兵;就算将来皇帝上了?历史的审判席,他们?两个?也得敬陪下坐,作为必定的一个?不漏的陪完所有的指控。
以这样比血肉和脏腑更紧密的关系,以如此恩怨不清的纠葛与?羁绊,如果胆敢切割否定,那就是否认自己?全部的本质,存在的所有意义,毕生的一切理想?其痛苦恐怕更胜过凌迟。
你说皇帝是不对的,你说皇权是荒谬的,你说过往的一切都要重新审视;那么,作为皇帝军事意志的化身?,你和你建立的战功又算个?什么东西?
怎么,你也要重新审视、重新评价、重新计算你自己?的一切么?
子曰,吾日三省吾身?;但反思和自我批评总是那么艰难、那么可怕的事情,尤其是此类自我解剖、全面推倒的重大反省。十几岁的少?年可以无拘无束、自由?跳脱,好像能把整个?世界都给一口吞下去;但年龄渐长包袱也渐长,一生的功过与?千秋的史评沉甸甸压在心头?,于是棱角渐消而胆气殚尽,往往没有那个?破釜沉舟的决心,对自己?下那个?剖肝沥胆的狠手了?。
毕竟,否定自己?,恐怕是比舍弃生命都可怕的刑罚。
所以,哪怕在巫蛊之乱、最癫狂愤怒、精神?近乎失常的时候,皇帝也从没有动过否定卫霍的念头?;而同样的,无论地府的时光多么孤寂漫长,卫霍也决计难下否定皇权的决心。往事严苛酷厉,死生契阔悠远;相顾无言,唯有清泪千行;但千行眼泪流干之后,还是只有搭伙把日子过下去,急需这种微妙的羁绊。
当然啦,历史中大概真有那样了?不起的人物,永远年轻,永远朝气蓬勃,永远拥有自我反思、从头?来过的强韧力量;所谓批评与?自我批评,永不倦怠、永不停步,永远在行进的路上但话又说回来,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,恐怕做梦也抵达不了?如此境界的万分之一吧?
……所以,穆祺想?来想?去,其实并没有什么底气说怪话。他之所以能鄙夷这种封建做派的历史局限性,不是因为他多么聪慧敏锐,而仅仅只是因为他运气比较不错,生在了?一个?已经打破局限性的时代?而已。死老虎当然一点也不可怕,可以嘲笑可以侮辱,可以踩在上面随便?跳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