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途有不少婢子仆役跑着去堂屋里递消息,等颜九龄匆匆赶到之时,颜老爷的几个妾室通房早已领着几名小姐一齐迎了出来,小心翼翼地做出讨好模样,拧着女儿的后背催促她们上前跟兄长问好。
颜九龄向来是眼高于顶的人,又耻于跟这些奴才生的妹妹们表演手足和睦的把戏,一概不理,最后还冷嘲热讽了几句:“父亲病得那般重,几位姨娘不说伺候汤药,连装装样子往病床前站着都不愿做了么?倒有闲心来外头迎我。”
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哑口无言,面面相觑了一会儿,只得目送着这位傲慢的大少爷撩开帘子进了里屋,好一阵都没人吭声。
“……这话说的,又不是咱们不愿意伺候,还不是那个不要脸的”
有年纪轻些的姨娘心头不忿,偷偷埋怨了一句,话还没说完就被旁人捂了嘴:“嘘,慎言!你忘了老四是怎么没的了?那位的话头你也敢编排!”
“我又没说错,”她梗着脖子不肯低头,声音却愈发低了下来,几乎听不清楚,“要不是那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,老爷怎么会……”
“别说了!”
气氛渐渐地安静下来,一时再无人敢作声。几位姨娘拉了小姐们的手,默默回了厢房,耳朵却竖着,仔细听着正厅那边的动静。
内室里,药香味儿四处弥漫,浓郁得直熏人泪下。层层挽起的床帘里,一个身材枯瘦的老人正阖眼躺在床榻上,被沿严严实实地压到胸口,不知是不是被子太厚的缘故,那胸口处竟都看不见什么起伏。
另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者正坐在床边的矮脚榻上熬药。因为怕药凉了不起效,所以药炉子离得人极近,火光照亮了这老者的面容,颜九龄认出这是父亲身边最受重视的常随,年轻时候跟着父亲出生入死,阖府上下都对其极为尊重。他小声叫了句:“忠伯。”
老者转过头,看见颜九龄,一张枯成了干树皮的老脸上便露出一个笑:“少爷回来啦?不错,都长这么大了,样子也精神,跟老爷年轻时像。”
颜九龄没说话,他自小离家,远渡重洋去往千里迢迢的异国他乡,对故乡与家人的记忆都不甚深刻,便是对父亲,也不见得有多诚挚的孺慕之心。可到底是血脉相连,看着父亲病重,心里多少也有些不好受:“这是怎么了?电报里也没说清楚,我记得父亲身子不是一向硬朗吗?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。”
不知为何,他这个问题一出口,就见忠伯脸上闪过一丝尴尬,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,只含糊地应付了他一句:“老爷上了年纪了,也难免的。”
他这番作态,更使得颜九龄心中生疑,刚想再问,就看见躺在床上的颜老爷眼皮子动了动,费力地睁开了一只混浊的眼珠,慢慢地转向了颜九龄,似乎很激动,手都颤了起来,可最终也只是吐出了几句根本听不清的话语。还是忠伯将耳朵凑过去,艰难辨认了一番,再“翻译”给颜九龄听:“老爷是见了少爷您高兴呢,要您这次回来了就不必再去留洋了,好好跟着族里的叔伯长辈们学学操管家事。”
颜九龄天资聪颖,早已将英国那边就读的大学的毕业证拿到了手,算是学业有成,听了这话也并不如何抵触,他早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回来继承家业的,只是心里却着实觉得古怪,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,只见颜老爷口眼歪斜,半边脸颊时不时抽搐一下,口水从嘴角一直淌到了领口,被忠伯拿帕子仔细擦去了。
颜九龄心里咯噔了一声,缓缓地开了口:“忠伯,我看父亲倒像是”
“少爷!”忠伯立刻高声制止住他的下一句话,颜九龄看向他,老人的眼神有些不自在,“您这、您年纪轻,怕是不懂这些……”
颜九龄沉默了一会儿,“好了忠伯,跟我还有什么可遮掩的,不就是中风吗,我在英国那边也见过不少教授得这种病,又不是治不好了。”
不过思及父亲那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与平素为人,怕不是马上风吧。虽然是亲生父子,颜九龄心里还是生出了几分不耻,再看颜老爷,原本的五分温情更是仅两三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