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睁开眼,看到目光遥远的师父坐在一叶小船上,看着自己。而周身,是赤裸着身子在河里洗澡的男女老幼。

阿崇恍然记起了,这是他成年那年,师父带着自己在印度的那次访行。

梦里他赤裸着,腰上绑着一根绳子,另一头连着师父的小船。

船上的师父问:“Chong,你抬头看,这里是哪里?”

水里的阿崇便抬头看。

他看了眼面前的建筑,了然道:“师父,是Mrigadāva(鹿野苑),我们在恒河上。”

师父点头:“继续休息,我们还没到地方。”

阿崇便闭眼。

他听着师父在小船上低声诵经,但不敢真的睡着。他开始觉得水的温度越来越热,热到让人不舒服,像是要把身体都煮熟一般。

他好不自在。师父诵经的声音无法令人心静,此刻反而令人心乱。他在水里不安地拍打这滚烫的恒河水,但怕师父罚,始终不敢开口说过一句:我不舒服。

等过了良久,师父才淡淡说:“睁眼。”

阿崇便睁开眼。

目光所及之处,是一座座的烧尸台。一条河划出两岸,岸上的人们哭嚎着,把一具具尸体送上高台,用烈火焚毁。恒河之上,弥漫着刺鼻难闻的异味,是尸体烧焦后的腥臭。火光好亮,露天之下,是一场残酷的送葬。

阿崇以为自己忘了,但记忆是诚实的。他双目不禁开始酸痛,心中一阵悲戚之意袭来,居然有滚下热泪的冲动。

那一刻他不知这一切是真是假,是梦还是当下……毕竟他不懂,为什么过去了那么久,还会被成人那一年所看到的景象触动。

上游的人在河里沐浴,下游的人在岸上烧尸。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,但师父让阿崇从头到尾地看完。【注】

师父问阿崇:“可想上岸。”

阿崇怔了,他缓缓摇头。

师父说:“躯壳变成焦炭,灵魂已经往生。”

阿崇怔怔地环顾两岸的冲天火光。

天色是暗沉的,带着一些脏黄,像蒙着一层不干净的霾,唯有那些岸上的烧尸火,那么刺眼,那么明亮,像阳间一盏盏指向冥界的灯。

阿崇看啊,目不转睛地看啊,神识茫然而无措。

少年懵懂,尚未活个明白,便被师父强硬地拉入了这地狱般的往生之处。

然后下一秒……阿崇看到了一个人。

一开始不确定,他仔细看了,最后才确定,那个人……是三姐。

她和别人不同,别的尸体都是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搬上烧尸台,但那些人什么都没有给她包。她就那么赤裸着,浑身脏兮兮被架到了一堆木头上。远远相隔,阿崇看到这个他又恨又爱的女人睁着眼,目光空洞冷漠,望着自己的方向,是死不瞑目的一双眼。

“不”

阿崇对着那个举起火把的人大吼,他声嘶力竭地大吼,用尽力气往前游,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师父的船上,把他定在恒河水中,他始终无法上岸。

火吞没了三姐的眼睛。

梦里的师父扯了扯绳子,唤回情绪失控的小徒弟。阿崇回头看,他从师父的眼中看到几分肃穆,几分制止,和微不可见的悲悯。

师父致力在小乘中修大乘,是有大智慧的人,教他看破死,也学会生。

汲汲营营,庸碌一生,似乎也不过如此。

阿崇看到梦里的那个自己满脸是泪,神色悲戚。

梦里岸上的烧尸火越来越旺,连成一片漫天的火……火从岸上烧过来,烧进恒河,也慢慢烧到了师父坐的小船上。

阿崇恍惚着,看着梦里的火将他和师父吞没。

船被烧毁了,师父的面貌变了,变得慈眉善目,法相庄严。船没了,师父座下长出了莲花宝座,师父飘了起来,将阿崇拉出落满火光的恒河。

在空中飘啊飘,阿崇看到梦里的自己飞进一个美丽的大殿里,师父不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