洋人的夸奖有时挺伤人,能把好话说成坏话,像辱骂,严冬心想。

领养烈士遗孤,为烈士遗孤提供吃住,是文人圈子里另一种时兴的行头。

他这样身世凄惨,连父母也没见过一面的遗孤,更是极为华贵的行头。

所以严冬清楚,自己现在是屈部长的行头。

他的父亲,因为临死前写了一封感人至深,劝妻改嫁的遗书而出名。

他的母亲,因为不肯改嫁,产后上山挖野菜暴毙,死前袒露双乳为儿子求活路而出名。

据村民说,他的眼睛,是被啄他母亲尸体的秃鹫啄走的。

从小,严冬辗转于文人家中,像一件行头一样,随人穿戴。

这人穿一阵,脱下,那人穿上。

“某某兄,这位是?”

一旦有人问起。

那可就有的说了。

他的父母势必要拿出来说上一顿。

故事已经说絮了,说老了。

他没见故事里那个伟大的男人,也没见过那个伟大的女人,见到的是一个个对他经历报以同情的眼神。

后来,他的性质发生改变。

行头有了年头就会变成文物。

他们不需要教一件文物太多东西,只需要在特定场合,对着特定人群,讲述这件文物的历史。

没人关心文物的智力,学识,身高。如果他矮小,粗笨,愚蠢,不更能证明收藏家的宽厚,仁慈,善良吗?

“冬,我需要你的帮助。”

部长太太在楼梯上叫他。

“好的,夫人,马上来。”

楼梯下弯腰找东西的严冬立刻应答,他捧着一网线袋红白相间的拐棍糖,从必须把人折叠成大虾形状的储藏间离开。

严冬头发上的灰尘让部长太太有些不高兴。

不用他帮忙了。

他现在不能触碰任何食物。

部长太太礼貌地请他挂好糖果,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一下头发,哦,还有眼罩,调整好。

给他的,还是那根空中比划几下,没指明的手指头。

严冬点头。

客厅仍旧弹奏着巴赫的《小步舞曲》。

不厌其烦。

必须一直弹,弹到浙江著名音乐家黄河黄教授出现,弹到黄教授注意到部长小儿子这颗全家公认的、璀璨的钢琴遗珠为止。

严冬低着头,绕一大圈,避开人群,沿墙线走到门厅角落。

打开网线袋子,把拐棍糖和圣诞装饰球一起,一个个系到已经挂好花环的圣诞树上。

这里是马桶间的必经之路。

几个小孩才被母亲带去把过尿,窝在一起,开始有人用手指严冬。

女人们寒暄交谈,小孩也有小孩的话说。

“你们看他像不像驴?”

“拉水车的驴和他一样,都戴眼罩。”

这是群温良恭俭让的骨头还没长出来的小君子,不擅长大人似的伪装。

有个年纪大,口条好的立刻说,奶奶家菜地有口井,井边有水车,有头驴在那里,每天戴着眼罩,一圈圈地拉水车。

要驴做什么,就得戴眼罩。

否则驴就不干活了。

晓得吧?

“这是屈伯伯家的驴。”

小孩断定。

“妈妈,你看,有驴!”

有一就有二,谈话中的女人不断被各自的孩子拉扯袖子,请妈妈看屈家的驴干活。

“嘘!”

“别乱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