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妇人从不追问任何一个学生家里情况,更不问不再上门的原因,有的是满脸的识相。
在杜蘅说会来信,会把练字成果不断寄来时,嬢嬢露出慈爱的笑容,一夜饱睡的脸上有婴儿般的鲜嫩光泽,表示欢迎,承诺一定给她回信。
清晨阳光次第点亮胡同肠子,一间间院子跟着亮起来。
嬢嬢的眼神也跟着亮起来。
还是和从前一样,把自己的病灶放在阳光下。她向杜蘅和陈顺说起自己的病腿由来,大大方方,完全是老式大家闺秀的模样。
杜蘅当作第一次听,静静听,嗅嬢嬢身上好人民群落的樟脑丸气味。
现在,她也有一份侥幸,可以庆祝。
嬢嬢会在北京继续等待明儿和眉眉儿,小杜同志会继续练字来信,分别的场景并没有过剩的悲伤,很平静,很和美,很有希望。
两位老嬢嬢一直送到胡同口,相互搀扶,背后是一轮升满的太阳。
这幅画面,直到杜蘅坐上火车,好事的记忆还在展示给她看。
火车呼哧呼哧向前开进,车轮倾轧,车窗外一股股绿流变成浊流,在清浊之间不断交替,变化,直到有豆大的雨点出现在车窗上。
一路上,陈顺温暖干燥的大手一直包裹着她。
他为自己的迟到内疚,想用一辈子来道这个歉。
雨点像扑来的流萤,不管不顾一头撞上车窗,撞个粉身碎骨。
背后不知来历的陌生乘客正在大声打鼾,快乐熟睡,呼哈呼哈,鼾声十分强壮,简直是鼾声里的虎贲。把杜蘅听到艳羡。
她有预感,随行的行李包里肯定有一份名叫“失眠”的土产,即将被她带回草坝子。
果然,这次的失眠长得可怕。
她有十四天,也就是足足两周,几乎彻夜睡不着,或者彻夜扮演睡着。
对自己演绎入睡的本领原本充满信心,没想到被陈顺快速击破。
他太敏锐,什么都瞒不过他。
107|98/草坝子
从回到陈家坝的第一晚上,杜蘅就开始无可救药的失眠。
失眠的这两周,世界是照转的。
陈母一连几天炸油糕,让陈顺和杜蘅一定回家吃饭,松一松旅行的疲惫,吃现成的热乎饭菜。
学生们听说杜老师从北京回来,课后挤到讲台桌上,向温柔的杜老师打听,天安门长什么样?北京人说话是不是都像在广播?
托陈顺捎的毛哔叽裤、包底鞋、灯泡逐个落户到家。
有了毛哔叽好说媳妇,对方邀请陈顺和杜蘅下月来家里,儿子婚事说成了,就等裤子来。把邻居来贵娘听到发酸,她儿子来贵还没说媳妇呢。
“黑娃和杜老师是大忙人,不定来你家叻!”
“你家来贵也来。红薯粉条,花色馍馍,吃一点沾沾喜气,明后说个女知青做媳妇。”
“得意什么,儿媳妇婆婆是冤家,有你苦头吃!”
麦收结束正在打场,碾麦,等着晒过老阳儿再入库。
各家各户春天种的玉米,棉花已经长得像模像样,夏天囫囵蹦出来,一轮大太阳,常常把人晒出满身的汗。
回来的第三天,泵房那台苏联老家伙又出故障。
电工抽不开身,托生产队队长去请杜蘅,生产队队长找到学校,竟然不是梁唯诚,而是“前足球运动员”刘胜。
他是什么时候做上的队长?
华红霞给杜蘅解释:“梁家出事了。”
说这话时,华红霞脸上没有幸灾乐祸的笑容。
任何人遇到这种事,她都笑不出来,哪怕令她深深厌恶的梁唯诚。
公社收到千里之外来的公函,要对梁航的儿子梁唯诚展开调查。治保主任冲进知青院子,气势汹汹打开箱子,把一眼能看完的箱子毫无必要地翻个底朝天。
郭沫若《中国史稿》、周一良《世界历史》、威廉斯《土壤学》,通通散落一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