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灯下坐着个十四五的少年,拿手里的书本当屏风,遮住整张脸。

“小雷啊,喊人。”

首长夫人一面走一面交代少年,手指那排实木柜,转脸对陈顺乐呵呵地说,“老聂把你打的柜子挪这来了,一日三顿饭地看,夸你木工手艺好,说这东西说不定能把他送走。”

枪林弹雨活到这个年纪,老两口是看淡生死的人。

生死平日可以当笑话说。

首长夫人领着陈顺满屋找他从前的遗迹。

回到这里,严冬只有一个身份,那就是老首长的警卫员,必须进行他的警卫工作。周文棠则不然,比起前者,他完全可以满屋子溜达。

老首长是他的老师,首长夫人是他的师娘。

让当自个家,他是真当自个家。

这不,溜达到少年面前,把书夺走。

没了屏风,少年青涩的面孔暴露出来,多年高原生活晒红的颧骨最近在掉色,蛇蜕皮似的,蜕出来的肉红红的嫩。

“看什么,这么入迷。”

“周秘书学问渊博,自己看呗。”少年偷瞄陈顺,刻意把人往老了喊。

周文棠瞥一眼,满纸面的物理公式,夹一张稿纸,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演算过程。

“小雷同志,苦学物理呢。”

少年低着头,继续叠纸,头也不抬地问:“那他呢,他懂物理吗?”

“哪个他?”

“还能有谁,当然是那个大个子。”

一只纸蛤蟆在少年手下诞生,按压尾部,蛤蟆立即在少年腿上蹦出一个弹跳,被他抓起来,蛤蟆头指向陈顺背影。

响榧子弹在脑门上。

哒的一声。

“学白上了?喊谁大个子呢。”

“那叫什么,叔叔?”少年把嘴一撇,口齿含糊,用气声嘀咕,“杜姐姐怎么没来,你骗我,骗子。”

首长夫人拉着陈顺的手满屋转一圈,回头少年,见他不喊人,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有各种别扭,没勉强。和陈顺介绍,这是她侄女的小儿子,年前才回北京读书。平时爸妈工作忙,有时来这里吃饭写作业,和她做个伴儿。

陈顺在首长夫人身边会刻意下小半把腰。

说话声音也会大一点。

首长夫人的耳朵在抗日战争时期受过伤,听力并不好。

“我去下饺子,别跟。文棠啊,你陪着野子。”

说着又指餐桌,把屋里四个年轻人逐个看遍,圆盘脸上全是喜气,往日的女军人此时是个大家长,“酱豆子,煎饼,热的,你们吃,都吃。”

陈顺手上拎着给老首长买的山芋干酒,可惜没有玉米芯酒,要是有,更对首长胃口。

他把两提酒放桌上,周文棠上来拦。

“你给的东西老师舍得喝吗,走吧,搁书房。老师让我领你去看看。”

“首长什么时候回来?”

周文棠下巴一别,隐晦告诉他:有事。

什么事,陈顺没问。

一进东屋书房,周文棠就小声告诉他,突然要在开会,可能有大举措。又指着书房最突兀的床头柜给他看。

这是当年陈顺花二十块钱买了木料,一个人锯、刨、凿做出的床头柜。

动手前,熬了个整夜,把老首长给他的那本明代木工书翻遍,琢磨过,才下的手。做好后,老首长很喜欢,赞不绝口。

书房两面墙下摆着几个木箱,里头全是书。

老首长是武将里的文人,休息时就爱看书。

唯一带玻璃的木柜,里面摆着老两口年轻时的照片一张,边上是一把陈旧又精神的老式驳壳枪,摆枪的木托盘也是陈顺打的。

这枪,是老首长年轻时的第一把配枪。

书桌上摊开的报纸是提供内部阅读的大内参,为了照顾老年人看报方便,版面字体都很大。绿盖儿台灯底下,隔着玻璃,压着陈顺复员回乡前留的道别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