产后才出月子没多久,华红霞剪一头精短的发,背后看像个男人,大大咧咧,风风火火。

还和以前一样,谁敢对杜蘅动一点坏心思,她便会像个护法似的闪出来,让对方领教一套绍兴悍女人连炮似的咒骂。

华红霞阴阳怪气的调子,有一定古典的美学指导。

并不多大声,调门又清又亮,旨在尖酸,刻薄,关键时刻尖锐的粗俗一击。

别人不知道,杜蘅知道,这是华红霞骨子里她戏曲名家出生的母亲的遗传。

皮黄戏②调门高,华红霞用来骂人,昆曲调门低,华红霞用来和她说悄悄话。所以她能听见,几代在台上扮演过杜丽娘的女人流淌在血液里的《皂罗袍》。

这阙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变成养分,供养子宫里的新生。

一切有迹可循。

十年后,机缘巧合,杜蘅会在实验室里读到一篇国外论文,论文提及“所有人的线粒体都来自一个女人”,这是科学家对世界不同地区,不同民族的女性进行的DNA调查得出的结论。

mt-Eve(线粒体夏娃)。

被认为是人类共同的母系祖先,可追溯到20万年前。

无论精子属于什么样的男人,女人总有办法将自己的基因密码传递下去,千年万年,永驻不销。

驻在华红霞调门里的,是她母亲,她外祖母多年的童子功。

女人。

何其富有神性。

饭桌上,别的女老师问杜蘅意见,杜蘅停下往华红霞碗里夹肉丝的动作。

她的思想可以分成好几段,多线共同运作,开小差的同时,其实有一条神经听见她们在争论,争论的对象是闵秋雯。

华红霞一直记着闵秋雯使过的坏,一句话顶了出去。

“她被男人打到下不来炕,那脾气,我们想见她,她可不想见我们,没准被她一棒子撵出来。”

同桌的长发女老师点头,表示赞同,“当初闵秋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――这里还不够艰苦,我要去更艰苦的地方!”

“为表决心,我愿意和贫下中农结合,和这片土地结合!”

两个女老师重复闵秋雯当年的豪言壮语。

仙女发昏嫁牛郎,从此过上了伺候懒汉,外加挨打的日子,也不想想,偷女人衣服的能是什么好货色。

几人都笑了。

杜蘅不怎么笑的一个人,她不笑不奇怪,华红霞爱笑,但她笑不出来。

笑声裹着讽刺挖苦,即便很柔和。

闵秋雯还罪不至此。

恶的是打人者。

气氛冷了几秒,一群男知青簇拥着音乐老师吴丰义热热闹闹走了过来,人群里的吴丰义瞥见低头吃面的杜蘅,选择在邻桌坐下。

他的胳膊和杜蘅的,只隔一条走道。

――

【注】

老插:早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,老资历。

皮黄戏:京剧。

07/新队长

闵秋雯不来教课,学校以后只剩吴丰义一个音乐老师。

他成了香饽饽。

生在乡村的女人不代表没有审美尺度。男知识青年、城里人、会弹琴会吹笛还会唱歌,标准山东大汉。几个学生的亲姐姐表姐姐,甚至一些情窦初开的女学生,心上揣着吴老师两年了。

“丰义,早上校长找你,是推荐你做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吧?这可是大好事啊。”

杜蘅对面坐着的长发女老师一见他,开口就问。

吴丰义直摇头,好像这是句栽赃。

“校长让我把学校礼堂收拾一下,尽快腾出来,生产六队要和我们队合并,过几天在礼堂开今年的春耕动员大会。”

他说完,肉眼没看,心眼看了。

看了杜蘅。

她不受干扰,静默在吃面,像幅画似的。

身边不乏叹气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