、衣食常忧的生活,也到荣国府来“吃工食”,从此能够有固定住处、固定收入。“吃工食”是书里原文,我读到这三个字时,不知怎么搞的,鼻酸。晴雯那时候还远未成年,却已有这种与人分享好处的心肠。她的那位姑舅哥哥得以进入荣国府,后来这个姑舅哥哥还娶了媳妇。没想到晴雯被王夫人撵逐以后,这个姑舅哥哥对她非常冷酷,那位姑舅嫂子就更不像话。

关于晴雯把她的姑舅哥哥安排进府的有关交代,常被读者和论家忽略。但是我吁请读者掩卷默想,晴雯,这样一个小生命,游丝般的生存状态,具有着爆炭般的性格,常常游弋在危险中而不自知,最不会保护自己,可是在她心灵的深处,却有着最柔软的情愫,她自己得到一点好处,就总想找人分享,终于想起有个姑舅哥哥,就让他也能进府获得比以往好些的生活。其实所谓姑舅哥哥,是一个很模糊的血统概念。你姑父的儿子是你姑表哥,你舅舅的儿子是你的舅表哥,姑舅哥哥是一种极其含混的说法,曹雪芹如此行文,就是想告诉读者,其实晴雯她自己也搞不清,这是她姑父的还是她舅舅的孩子,但是跟她有点关系,她就去关心人家、顾及人家。所以我们对晴雯这个形象,要注意到曹雪芹所精雕细刻出来的,她心灵深处的这些善美。

晴雯由着性子生活。论家经常指出,晴雯是黛玉的影子。正如袭人是宝钗的影子一样。她“风流灵巧招人怨”,但是请你注意,贾母却不嫌怨她,反而非常欣赏她。贾母和王夫人之间是有矛盾的,先不说别的方面,两个人看人的眼光,就大不一样。王夫人喜欢规规矩矩的,完全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后代。贾母比较容忍开放式性格,她对王熙凤的放诞无礼,不仅容忍,还挺欣赏;她对黛玉的尖酸刻薄,也能容忍,从无责备;她对晴雯的千伶百俐、嘴尖性大,只当活泼有趣。书里面有一笔,非常重要,在晴雯被撵出去,甚至已经死掉之后,贾母跟王夫人说起晴雯,她还是赞赏的口气,她说“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”注意:不是一般的好,是“甚好”她说“我的意思,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,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”。这段话出现在第七十八回开头。周汝昌先生认为前八十回曹雪芹的真笔就到第七十八回为止,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都非曹雪芹的文字,他曾试图另写第七十九、第八十回,他写出的第七十九回里,一段重要情节,就是贾母因晴雯被撵逐致死痛责王夫人。周先生的观点足资参考。

过去有一种论调,把晴雯定性为一个具有反抗意识的女奴。这种对晴雯的定位,贴这样的标签,论家有他一定的道理,但是我个人不认同。我认为晴雯的悲剧不是因为她有阶级意识,自觉地进行反封建压迫的斗争,因力量单薄故而败亡。所谓阶级意识,或者说女奴意识,就是觉得自己是被剥削、被压迫的,我是被关在一个牢笼里面,我感到窒息,我反抗,我要冲破这个牢笼,出去获得自由。晴雯显然不是这样的。晴雯的悲剧是一个性格悲剧。

曹雪芹去世以后,在西方,过了很多年,到十九世纪末、二十世纪初,瑞士一位学者荣格,提出了一个影响很大的命题,叫做“性格即命运”,也就是“播下一种性格,你将收获一种命运”。曹雪芹虽然没总结出这样一句话,可是在他的《红楼梦》文本里,早就表达了这样一种哲思,就是很多人生的大转折,大喜剧,大悲剧,固然有政治原因,有经济原因,有其他社会原因,但是往往最深处的因素,却是性格。晴雯她那种由着自己性子来消费自我生命的做派,表现得最充分的是在“撕扇子作千金一笑”那一回,大家印象很深,论述也很多,具体情节我不重复了。由于她性格过于锋芒毕露,一时闹得宝玉都不高兴了。宝玉赌气说那我就去回太太,把你打发出去算了。如果晴雯真是一个所谓具有阶级意识的反抗的女奴,她应该高兴死了。这是一个牢笼,我在这受剥削、受压迫,你把我放出牢笼,太好了!一拍屁股走人。可是书里怎么写的呢?晴雯当时什么反应?晴雯最后就哭了,说“为什么我出去?要嫌我,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,也不能够”,甚至说“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