能所为者,其实,都极其有限。这有限,固因人之自身,必然局限重重;亦因时代环境,定是限制层层;更因,天命浩荡,委实难料。
天道幽微,天意难测。世间之事,成与不成,常常是一发引千钧;不成,固是天意;若成,实也天幸。万事俱备,总欠东风;唤来了东风,孔明岂不知,这是借天之力,侥幸哪!游嬉天人之际如孔明,比谁都清楚,什么是天心,什么是人意;他最明白,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”于是,他的鞠躬尽瘁、死而后已,不过尽尽人事罢了:成或不成,天命存焉。同样地,五十都好多了,孔子周游列国,从此悠悠十余载,那仆仆风尘,历尽险阻,也不过是对礼乐文明表表一番心意罢了!已然知天命的他,这一路风尘,其实,多多少少,是明知故犯!
生命的一座座大山,个中的一重重限制,若真切体会,如实感得,那么,人会谦卑,生命也会聚焦。业师林谷芳先生曾言,“明了自己的有限性,才可发挥一己的有效性。”自身的局限,外在的限制,若真明白了,人就不会穷酸寒伧,也不会怨天尤人,更不会妄作轻为。不虚掷于自怜自叹,不随意轻举妄动,这意味着,但凡出手,就更可能,一击必杀。换言之,明白了限制,也聚焦了能量。一旦聚焦,于是,人真能所为者,虽说不多,却也不少;无需自我膨胀,但也无庸妄自菲薄。所谓天命,正是这如如实实的不多也不少;说穿了,是李白说的,天生我才,必有用。
世间之事,譬如下棋,总开疆于层层阻碍中,总辟土于重重限制里。有限制,才有成全;越大的限制,常常成就了越大的可能。当年苏轼因诗入狱,几濒于死,而后,一路贬谪,灾厄历尽。但是,这灾厄中,东坡“幅巾芒屩,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”,平淡天然,如实领略。于是,这种种灾厄,竟成就了一个更雄阔、更旷视古今的东坡居士。同样地,五十好多的孔子周游列国从此十余载的仆仆风尘与艰难险阻,敢莫,也是天意耶?也是天要成全他吗?是的,得失成败,俱成全!天命如此浩荡,但真能成全什么,也端视你我领受多少了!
第八则 不知老之将至
叶公问孔子于子路,子路不对。子曰:“女奚不曰,其为人也,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云尔。”﹝述而篇﹞
佛经有个辞,“无寿者相”,借来说这“不知老之将至”,或许合适。
有种人,很难说得准他究竟多大年纪。外表看来,他白发苍苍,分明早已耆耋。但仔细一看,却又不然;他双眼所及,这个世界,好新鲜,处处兴味盎然;他的眼神,清朗明净,又宛如赤子;而其行事,更是神采奕奕,鲜亮照人,那种精神抖擞,可真是朝气。
但若说他年轻,偏又不像。年轻人的难免浮动、容易轻佻,他可是完全没有,也嗅不出半点躁气的。他沉稳安然,像高僧入定。风涛迎面时,他只不动如山;这不动,分明是岁月锻炼出来的。而境界现前,他又眼神静定;这静定,更是因为风霜饱历,见得到他年轮满布,像棵苍老寒木。
这种似老非老、非老实老之人,勉强言之,“无寿者相”,彷佛是没年纪的。一个人彷佛没有年纪,既年长,又年轻,没有老或不老的问题,甚也没有死或不死的问题。就生理的实然,他当然有老亦有死;但在精神的实然上,他的确可以无老亦无死。心经另言,“无老死,亦无老死尽。”这可比孔子一生修行,亦可比今人读论语之鲜活依旧,更可比明明两千多前年的孔子怎么还宛如现今呢?
西风东渐,现代人怕老,也讳言“老”。怕老,固因物化社会,老人鲜受影响,普遍俭省,消费不多,故而资本主义将之给边缘化。怕老,也因这物化世界,既标准又规格,单调无趣到令人窒息,商人藉由不断“推陈出新”,刺激买气,也刺激仅有的一点生气;“老”遂一变变成了陈旧,不利买气,动辄要被“推陈”掉的。于是,“老”,成了负面辞,人人避“老”,唯恐不及。
如此畏老,如此竞言年轻,还更因大家远离了修行。人无修行,老了,也就老了,与草木同朽。人无修行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