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过《苦楝》。
据说有个编辑花了六个月校对它,可如果这真是我所想象的那种图书编辑,起码应该有人告诉我,我在第一页就拼错了一个单词。
最后还是我自己发现的。我爸说没人会注意,因为最重要的不是语法和内容,而是我十四岁能写十万字的英文小说。他说这本书鼓舞了公司很多员工的孩子更努力地拥抱课外班,以及我们有个老乡通过仔细钻研它,成功自学了初级英语。
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。
我只知道到了最后,不论是编辑、下属还是亲戚,不论出于识趣还是别的,谁都没暗示性地问一问他,为什么这书写的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女同。
②⑤
大学毕业前夕我跟我爸出柜,他很震惊,问我对象是谁,我说还没有。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理,我不曾踏入任何相关交际圈,导致一个“朋友”都不认识。
随后他又想弄清楚为什么(当然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对象),我说我也不知道,可能因为这样就不用离婚了吧。其实话一说完我就后悔了,但没办法,覆水难收。我想我们俩当时都有点尴尬,不过场面还算和平。
像我之前所说,我爸很爱我,他没再说什么。
重点就是这个:即使那个时候,他也没提一句我的小说。我不是说这故事跟我的性取向有什么关系,确实没关系。可但凡我爸对自己亲手出版的书的内容有点了解,也不至于不产生一点怀疑。
至于《苦楝》本身,我也很久没去想它了。妈妈去世的那周我都住我爸那里陪他,在阁楼上发现了没被送出的二十几本书,全都未曾摘下塑胶模。所有印刷本都一尘不染,那层廉价塑料显然被精心擦拭过。我完全能想象到我爸如何对清洁工说:这是我儿子的书。这是他十四岁那年写的外文小说,你要好好打理,这是我们家最珍贵的东西。
但随即我看到,在干净的塑胶模下面,平整边缘上已经遍布浅色霉斑。
因为没有人看,也太久了。
整整一下午我都坐在楼上看那些霉斑,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,我甚至以为我会哭,但没有。
我只是像每次一样,神经质地独自笑了很长时间。
②⑥
我爸本意是好的,我能理解他的意思。可他并不理解(正如我当时自己都不曾察觉),这世界上有些人,例如我,本质上缺乏以正常方式表达痛苦的能力。所以我所有重要的角色只能是女人,只能存在于过去、未来和时空夹缝,永远脱离现实。只有依靠容器和喻体时我才能欺骗本能,忽视掉虚构和现实仅有一线之隔,放心将一切交付给潜意识,还自以为一切凭空而生,跟现实毫无关联。
但现在我明白了。
关于为什么那些故事会是最终呈现出的样子,为什么我会从刻意的悲剧结局里获得快感。
我当然可以写积极向上的故事,安排那里法则不曾破灭,相爱的人不会分开,所有人都能完好无缺幸福快乐地永远在一起。只是这对我毫无意义。
六岁那年我爸带我去电影院看《黑客帝国》【12】,男主本可以好好生活在虚拟世界里,却选择回到不尽人意的现实。原理如此简单:假的成不了真的。写作对我而言只是一种宣泄,它从来都没有任何建设性功能。小时候我还幻想过自己可以无所不能,但在长大前就已领悟:没有人是神。布里奥尼【13】暗示作者为某种意义上的上帝,仿佛只要写下一个故事,人人都有机会当创世主,可这种“神”也没什么意义。
②⑦
它深陷于悖论之中,正如布里奥尼从来也无法靠她的《赎罪》赎罪【14】。这里我在说上帝悖论,是这样的:如果存在万能的上帝,他是否能创造出一块自己搬不动的石头?
如果他能他有搬不动的东西,他不全能;
如果他不能没什么好说的了,他不全能。
结论:不存在万能的上帝。
于是我从好不容易找到、彼时仍令我心神剧颤的epiphany