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见署长按过铃。

我当时因为发表了几篇小说,终于告别了五年的牙医工作,去文化馆上班了。文化馆的职员整天在大街上游荡,所以我第一天上班时故意迟到了两个小时,没想到我竟然是第一个来上班的。然后我去一家国营工厂看望一位朋友,上班时间车间里的机器竟然全关着,所有的工人都坐在地上打牌。我对朋友说:“你的工作真是舒服。”朋友回答:“你的也一样,上班的时候跑到我这里来了。”当时我们几个读过《红房间》的朋友,都戏称自己是“公务员薪俸发放总署”的职员,瑞典的斯特林堡写下了类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中国的故事。

斯特林堡还写下了类似今天中国的故事。我第一次阅读《红房间》的时候,中国的出版市场还没有真正形成,也没有证券市场。出版界巨人史密斯无中生有地编造谎言捧红了古斯塔夫·舍霍尔姆,一个三流也算不上的作家,这个段落让我十分陌生,让我感到陌生的还有特利顿保险公司的骗局,当时我万分惊讶,心想世上还有这样的事。没想到二十年以后,这样的故事在中国也出现了。今天的中国,编造弥天大谎来推出一位新作家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,而特利顿这样的骗子公司也已经举不胜举。

我第二次阅读《红房间》已经时隔二十多年,四天前拿到李之义先生翻译的《斯特林堡文集》。一般阅读外国小说都会遇到障碍,李先生的译文朴素精确,我阅读时一点障碍都没有。我重读了《红房间》,又读了四个短篇小说,还有《古斯塔夫·瓦萨》,斯特林堡这个剧本里的戏剧时间,紧凑得让我喘不过气来,而且激动人心。现在当我重温二十多年前的阅读,写下这篇短文的时候,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斯特林堡《半张纸》中的那个房客,这个要搬家的年轻人在电话机旁发现了半张纸,上面有着不同的笔迹和不同的记载,年轻人拿在手里看着,在两分钟内经历了生命中两年的时间。

我花了两天时间重读了《红房间》,勾起了自己二十多年来有关阅读和生活的回忆,甜蜜又感伤。过去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,过去的阅读却是历久弥新。二十多年来我在阅读那些伟大作品的时候,总是在不同时代、不同国家、不同语言的作家那里,读到自己的感受,甚至是自己的生活。假如文学中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,我想可能就是这些。

我想到了另外的一个话题,别林斯基在评价托尔斯泰时,说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托尔斯泰。别林斯基说出了什么是人的内心,那地方不是为了安放隐私,那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地方。内心的宽广让托尔斯泰写下了这么多不同的人和这么多不同的命运。与此相反,那些热衷于描述自己隐私的,其实不是在表达自己的内心,是在表达自己的内分泌。一个作家一生写下了众多的人物,这些人物可能都是他自己。当他离世而去后,“我们应该从他身上看到还在的人”。

伊恩·麦克尤恩后遗症

我第一次听到伊恩·麦克尤恩的名字是在十多年前,好像在德国,也可能在法国或者意大利,人们在谈论这位生机勃勃的英国作家时,表情和语气里洋溢着尊敬,仿佛是在谈论某位步履蹒跚的经典作家。那时候我三十多岁,麦克尤恩也就是四十多岁,还不到五十。我心想这家伙是谁呀,这个年纪就享受起了祖父级的荣耀。

然后开始在中国的媒体上零星地看到有关他的报道:“伊恩·麦克尤恩出版了新书”、“伊恩·麦克尤恩见到了他失散多年的兄弟”、“伊恩·麦克尤恩的《赎罪》改编成了电影”这几年中国的出版界兴致盎然地推出了伊恩·麦克尤恩的著名小说,《水泥花园》《阿姆斯特丹》《时间中的孩子》和《赎罪》,可是中国的文学界和读者们以奇怪的沉默迎接了这位文学巨人。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,也许麦克尤恩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让中国读者了解他。现在麦克尤恩的第一部书《最初的爱情,最后的仪式》正式出版,我想他的小说在中国的命运可以趁机轮回了。从头开始,再来一次。

这是一部由八个短篇小说组成的书,在麦克尤恩二十七岁的时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