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会喊叫:“牛!”当格非来到北京时,盘腿坐在朱伟家地毯上看录像带电影就是三个人了,喊叫“牛”的也是三个人了。

我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第一次见到苏童,那是八九年底的时候,朱伟打电话给我,说苏童来了。我记得自己走进朱伟家时,苏童立刻从沙发里站起来,生机勃勃地伸出了他的手。不久前我在网上看到苏童在复旦大学演讲时,提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。他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,感觉是他们街上的孩子来了。回想起来我也有同样的感觉,虽然我和苏童第一次见面时已经二十九岁了,苏童那时二十六岁,可是我们仿佛是一起长大的。

在我的记忆里,第一次看的录像带电影就是伯格曼的《野草莓》。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把八部革命样板戏看了又看,把《地雷战》和《地道战》看了又看,还有阿尔巴尼亚电影《宁死不屈》和《勇敢的人们》等等,还有朝鲜电影《卖花姑娘》和《鲜花盛开的村庄》,前者让我哭肿了眼睛,后者让我笑疼了肚子。“文革”后期罗马尼亚电影进来了,一部《多瑙河之波》让我的少年开始想入非非了,那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里看见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抱起来,虽然他们是夫妻。那个男人在甲板上抱起他的妻子时说的一句台词“我要把你扔进河里去”,是那个时代男孩子的流行语,少年时期的我每次说出这句台词时,心里就会悄悄涌上甜蜜的憧憬。

“文革”结束以后,大量被禁的电影开始公开放映,这是我看电影最多的时期。“文革”十年期间,翻来覆去地看样板戏,看《地雷战》《地道战》,看阿尔巴尼亚朝鲜电影,“文革”结束后差不多两三天看一部以前没有看过的电影,然后日本电影进来了,欧洲电影也进来了,一部《追捕》我看了三遍,一部《虎口脱险》我看了两遍。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电影,可是当我在一九八八年看完第一部录像带电影《野草莓》时,我震惊了,我第一次知道电影是可以这样表达的,或者说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电影。那天深夜离开吴滨的家,已经没有公交车了,我一个人行走在北京寂静的街道上,热血沸腾地走了二十多公里,走回十里堡的鲁迅文学院。那天晚上,应该说是凌晨了,录像带电影《野草莓》给予我的感受是:我终于看到了一部真正的电影。

给塞缪尔·费舍尔讲故事

“我是一个渔夫。” 塞缪尔·费舍尔说,“余先生,请你给我讲讲中国的捕鱼故事。”

这时候我们坐在巴德伊舍的河边,仰望河流对面静止的房屋和房屋后面波动的山脉。夏日午后的阳光从山脉那边照射过来,来到我们这里时,阳光全部给了我的这一边,塞缪尔·费舍尔那边一丝阳光也没有,他坐在完全的阴影里。我们中间的小圆桌上呈现出一道明暗分隔线,我这边是金黄色的,塞缪尔·费舍尔那边是灰蓝色的。

我说:“费舍尔先生,我感到我们像是两张放在一起的照片,一张是彩色照片,一张是黑白照片。”

他点点头说:“我也感受到了,你在彩色里,我在黑白里。”

我用防晒霜涂抹了脸部,然后递给他,他摆摆手表示不需要。我看看他坐在宁静的灰蓝色里,心想他确实不需要。我戴上墨镜,向着太阳方向眺望,发现蓝色的天空里没有一丝白云。根本就没有云层遮挡阳光,为何我们这里却是明暗之分?我喃喃自语:“真是奇怪。”

塞缪尔·费舍尔洞察到了我的想法,他淡然一笑:“余先生,你还年轻,到了我这把年纪,什么奇怪都不会有了。”

“我不年轻了。”我说。

塞缪尔·费舍尔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手指说:“我在你这个年纪时,易卜生和豪普特曼正在我的耳朵边吵架。”

“费舍尔先生,”我说,“如果你不介意,能告诉我你的年龄吗?”

“不记得了。” 塞缪尔·费舍尔说,“就是一百五十岁生日那天的事,我也忘记了。”

“可是你记得S. Fischer出版了我的书?”我说。

“这是不久以前的事,所以我记得